凡是人事，最好的评判就是以结果论短长。
——坤鹏论
讲完蝉的故事后，苏格拉底言归正传，继续论述无论是口说的还是笔写的文章的好坏标准是什么。
一、好文章要不要以真相为基础？
他认为，“要想成功地发表一篇好的谈话，首要条件是谈话人心里对所谈主题的真相拥有一种知识”。
斐德罗非常配合地提出了当时比较流行的、与此完全相反的观点：
“对于将来想当修辞家的人来说，丝毫不需要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正义，只要知道那些将对演说做出裁决的听众对正义会怎么看就行了；他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和真正的美，只要知道听众对善和美的看法就可以了，因为说服的效果取决于听众的意见，而不是依据真理。”
跟随坤鹏论系统学习过修辞学历史的朋友，对此非常熟悉，这就是智者派观点，“人是万物的尺度”，修辞、演讲就是为了说服听众，说服的成败不在于讲的是不是真理，关键在于听众是否认同，也就是说，说服的效果是从群众意见而不是从真理得来的。
当时雅典的民主政制为智者派以及他们的修辞术提供了疯狂生长的肥沃土壤，不少政治家和年轻人都很迷恋这种修辞技艺，钻研语言技巧、说服技巧和演讲稿的魅惑力。
显然，这种修辞术能够帮助政治家说服和影响民众，帮助普通人在法庭上雄辩和胜诉，包括协助一般人获得文明教育、变得训练有素，所以短视的人们不惜付出重金学习它，比如：普罗泰戈拉的学费，据说几乎可以买下两艘军舰；高尔吉亚的学费则高达每人100米纳，而当时底层市民维持一年生活需要约1.2米纳。
但是，在智慧的苏格拉底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可怕景象——人们求利求赢求变，却不求正义和真理。
二、把驴为马
不过，苏格拉底并没有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死，而表示“聪明人会说，‘我说的话你不要轻易抛弃’，我们得认为这些人的看法也许是对的，对他们的论断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我说的话你不要轻易抛弃”出自荷马的《伊利亚特》，当时的语境涉及区分好的武士和劣的武士。
苏格拉底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区分好坏不可抛弃，所以退一步说，假设刚才斐德罗所转述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如果我要说服你去买一匹马去打仗杀敌，可是我们俩都不知道马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斐德罗相信马是一种耳朵最长的家畜。”
而且“假设我一本正经地催你写一篇所谓的颂驴文，在文中你把驴子当作马，说拥有它对你极为重要，无论是放在家里还是在野外使用，认为它就是你行军打仗的坐骑，还可以用它来载行李等等。”
斐德罗表示，“说到这一步那就极端荒谬了。”
苏格拉底马上话锋一转，“那么要是一位演说家不分好坏，用他的能力去说服和他一样不分好坏的民众，不是把可怜的驴子吹捧成一匹马，而是把邪恶吹捧为真正的善，在把握民众的信念以后，不是劝他们去做好事，而是说服他们去做坏事，那么你想他的修辞术如此这般播下的种子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呢？”
接着，苏格拉底又换位到修辞术，表示听到这些指责，修辞术一定会愤愤不平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坚持要那些不懂真理的人去学说话；相反我倒是向人们提过建议，要先学习真理然后再来向我请教。无论如此，恕我说句大话，即使有谁知道什么是真理，没我的话，他也绝不能凭技艺说服任何人。”
苏格拉底由此将讨论进一步引导到了修辞术到底是不是一门技艺。
三、修辞术是不是一门技艺？
坤鹏论提醒大家注意，技艺一词在古希腊要比创作、设计高出一个档次，所以有人将其翻译为艺术也是相当妥帖的。
苏格拉底曾在《克拉底鲁篇》中讲到过，不管什么样的技艺，都要按照自然的方式、依据事物的“理型”，否则就不能被称为技艺，所以，在下面的论证中，他还是牢牢抓着这个根基，以此为突破口。
苏格拉底表示，“我好像听到过一些不同的看法，说修辞术并不是一门技艺，而是一种与技艺无关的玩艺儿”，是一种没有技艺的、蹈袭陈规的操作而已，而且，斯巴达人还说过“不掌握真理，就不存在所谓‘宽慰人的’语言技艺，也可以肯定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技艺”。
首先，苏格拉底还是从定义开始，他提出了他给修辞术的定义：
“修辞术是用文辞来影响人心的，不仅是在法庭或其他公共集会场所，而且在私人会谈里也是如此，讨论的问题或大或小，都是一样；无论题材重要不重要，修辞术只要运用得正确，都是一样可尊敬的。”
可以说，苏格拉底给出的定义还是蛮准确的，特别是他在明确指出了，修辞术只有用得正确，才会得到尊敬，言外之意，如果运用不正确，就不值得尊敬。
斐德罗则表示他听到定义不是这样：
“口说和书写的技艺大多用于法庭的司法判决，其中口说也用于民众演说，至于用于其他方面，我就没有听说过了。”
苏格拉底表示，“怎么，你只听过涅斯托耳和奥德修斯的关于言说的技艺——这是他俩在特洛伊有闲暇时写下的，却没有听过帕拉墨得斯的关于言说的技艺？”
涅斯托耳、奥德修斯、帕拉墨得斯，他们都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人物，前两个人以有智慧和能言善辩著称，尤其在说服他人方面极具才能，帕拉墨得斯也精通修辞术，以虔诚、善良但也狡猾著称。
提他们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在荷马笔下，英雄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集会演说中展示自己的德性，是擅长修辞的杰出代表；
二是，苏格拉底的伏笔，在下文中他将以这些古人的名字影射当时人。
斐德罗说，这几位我都没听说过，除非你说的涅斯托耳指的是高尔吉亚，奥德修斯指的是塞拉西马柯，或者塞奥多洛。
坤鹏论曾系列地讲过高尔吉亚，这里不再赘述。
塞拉西马柯也是当时著名的修辞学家，据说他最先把诗的韵律用于修辞术。
塞奥多洛是东方拜占庭的修辞学家，曾写过修辞专著。
这句话表明，斐德罗只知道当代的修辞学家，不太清楚古老的修辞术传统。
接着，苏格拉底以法庭上的原告和被告进行论述。
他指出，他们所做的事就是“用语言争辩”，“争辩的是公正与不公正”，是是非问题。
争辩不仅指讼诉时或议事会上对立双方的互相争辩，也指就同一论题，比如：正义与不正义，相同与不相同，静止与运动等正反两种观点之间的争辩。
在古希腊人那里，争辩其实就是辩证，而辩证法的原意是指在谈话和辩论中的论证艺术，也引申为对话。
苏格拉底的诘问法就是一种辩证法，而柏拉图则将辩证法视为哲学，所以他所说的辩证法家就是哲学家。
“拥有这种技艺（修辞术）的人可以随意就同一件事对同一批人，时而说它是公正的，时而说它是不公正的”，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在民众演说中，他可以做到让相同的事情对这城邦显得一会儿是好事，一会儿是相反的坏事。”
“我们肯定也听说过爱亚人帕拉墨得斯掌握了讲话的技艺，可以使他的听众觉得同一件事既相同又相异，既是一又是多，既静止又运动。”
显然，苏格拉底用帕拉墨得斯影射的是爱利亚学派的芝诺，两人都是厄勒阿城人，而芝诺所创造的悖论从逻辑上使对立的两个观点都成立。
至此，苏格拉底总结道：“所以，修辞术不仅关乎法庭和民众演说，毋宁说，在所有言说的事情方面，都会有一门某种技艺——如果真的有这门技艺的话，兴许它就是这门子技艺：凭靠它，一个人就得以把每个能够显得相同的东西搞得与每个能够与之相同的东西相同——而且，当别人搞这种相同并隐藏其所为时，一个人凭靠技艺也能够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简而言之，修辞术使人们能在可以比较的限度内，把某个事物说得和其他事物相似，这说明它只是在听众心中建立信念，而非建立起任何关于真实的知识。
斐德罗表示不太明白，苏格拉底只得继续解释。
“面对两样事物，我们是在它们之间差别很大，还是在它们差别很小的情况下，容易被误导？”
当然是“在差别很小的情况下容易被误导。”
所以，“若是你慢慢地一步接着一步地从正面走到反面，每一步和前一步差异小，旁人就看不出破绽；若是你一步到位转到反面，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人们受了欺骗，所见的和真理相差甚远的时候，都是由于从那真理的小类似逐渐走到它的大不类似，这样就不知不觉地陷到错误里去了。”
那么，“一个人若想误导旁人而自己不迷惑，他必须要能够精确地把握事物之间的相似程度以及异同。”
反之，“不知道某个既定事物的真理，他又如何能够察觉这个未知事物与另一个事物的相似程度呢？”
因此，民众受欺骗被误导，显然是因为谬误通过某些与事实相似的建议潜入到了他们的心灵，从而使他们有了与事实相反的信念。
如果一个人拥有颠倒是非的技艺，就会用这种事物间的一连串类似点迈着小步将旁人引入迷途——偏离事物的真相，或走向真相的反面，把是的看成非的，但是，这个人自己却一直清晰地明白谁是真相，谁是谬误，哪个是是的哪个是非的。
仔细想想看，如果这个人自己并不知道事物的真实性质，他可能做得到上面这样颠倒是非的事情吗？
显然，是绝对不可能！
由此，又可以推论出，如果一个人不知道真理，只在人们的意见上捕风捉影，他所做出来的文章就显得可笑，他的言谈技艺就是某种可笑的技艺，其实它根本就不是技艺。
到这里，苏格拉底用其坚实而娴熟的论证批驳了斐德罗提到的那个流行的观点，也就是修辞家不需要知道事物真相，“不需要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正义”、“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和真正的美”，只要知道听众对事物、正义、善和美的意见就好，修辞就是为了说服听众，所以效果由听众的意见决定，而非依据真理、真相。
苏格拉底通过一番有理有据的论证证明，只有懂得事物的真理、真相才能通过一个个小类似使听众误入歧途——不是偏离真理就是走到对立面，这才可以被称为颠倒是非的、蒙骗别人而自己不会被蒙骗的技艺，而那种当下流行的，所谓从听众的角度出发，根据听众的意见口说或笔写文章的修辞术，根本就是一种可笑的玩艺儿，根本称不上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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